曾看過周作人的一篇回想文字,說他的日籍妻子臨終之時,竟然滿口講的都是中國話,心內不由戚然。讓我想到本人的父親,他只活到四十九周歲,生前有許多的朋友,為人爽利而且喝得好酒,但他之不合時宜處也多多,一是他的四件套,望遠鏡,雙筒獵槍,還有一件棕色的皮夾克和一雙棕色的“太陽牌”把戲冰鞋,這四件東西在如今看來并沒有什么問題,但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則是非常的刺眼,非常的不合時宜。父親那時熱衷于打獵,有一次他一連進來幾天,那天晚上終于回來,帶著渾身凜然的霜雪之氣,把肩上的什么東西“咚”一下扔到地上,是一只很大的黃羊。父親之更不合時宜處,是他在我小時分就一次次對我說,“不要當官,要靠本領吃飯。”及至他住院昏迷,臨逝世之前卻是滿口的日語,這真是讓人驚詫,讓人防不住,讓人幾有些懼怕,也沒人曉得他在說什么?更沒人曉得他在昏迷之際想到了什么?當然,也沒人和他交談,六月的陽光從窗外照到病室,一切都那么白厲厲的,他躺在那里,我們八歲都有些什么故事發作。
我看到過他的一張照片,年輕,瘦凈漂亮,大眼睛高鼻梁,燙著發,還別著一個很短的發卡子,發卡子是由一連串的英文字母組成,這幾乎更讓人驚詫,照片上漂亮的年輕人竟然是我的父親,這樣的打扮,啊,怎樣會是這樣?燙發,發卡,眼睛是那么亮,男人原來是能夠戴發卡的嗎?
父親喜歡花草,喜歡養魚,喜歡找來幾塊“上水石”做盆景。那時,家里總有一大堆的上水石,父親總是在那里敲敲打打,把一塊又一塊的上水石這么看看,那么看看。上水石能夠把盤子里的水吸到石頭上邊來,所以在石頭上灑上草籽,沒幾天,那草籽就會發芽生長。父親不知從什么中央又找來許多白色的石子,先把這種大小平均的小白石子鋪在長方形魚缸底部,然后再把水注進去,用一個很小的小耙子把魚缸里的石子耙平,魚缸底部的石子被耙平后,父親再在石子上的平面上,用小耙子耙出波浪紋的圖案。當時不覺得什么,也不覺得有什么好玩兒,如今想想,這就是日本的枯山水。當我站在日本龍安寺著名的枯山水前面時,突然明白了父親當年在魚缸里弄的白石子圖案是怎樣回事。父親還用一個盤,長方形的紫砂盤,把一塊上水石放進去,在盤底鋪上那種顆粒平均的白石子,把白石子鋪平后,再在上邊用小闊齒耙,漸漸耙出波紋來。這就是枯山水。
父親分開我曾經四十多年,他年輕時分的一切我們都不分明,但他的一舉一動又都仿佛還在眼前,他伏身在那里,用那個小耙子,在白色石子上耙波紋狀的圖案,一次不行,再來一次,或者,再來一次。他做這種事情的時分很有耐煩,唯有這一點我不像他,我不喜歡養魚,也不喜歡他喜歡的那種上水石,也不會把小顆粒的白石子弄弄平再耙出些水紋來。
四十多年的光陰不能算短,但又仿佛是就在昨天,一如那凝然不動的枯山水波紋。